浮游梦

我走啦,有缘再见呀

山有木兮木有枝

穆垂文是一只鬼。
他在人世时本长歌弟子,是随师兄去雁门关支援苍云将士的,算到他死为止,大约也有了快五年。
他的生平很平常,幼时被送入长歌门读书学艺,和寻常人一样,他也曾想考取功名,在朝为官。那年随师兄们前去雁门关,他其实心有不甘,总忖度着哪天寻个理由回江南。
长歌心法分相知莫问,他是修相知的,被拎去大营做了个军医。他本以为苍云军只有壮年男子和少许成年女子,进了大营才发现孩子也不在少数。有个和他小师妹一般大的孩子,窝在角落,咬着嘴唇看着一边正在给她包扎的万花大夫。
“需要给你用麻沸散吗?”
“不....不要....”她声音扯出了哭腔,显然是疼的,“给师妹用....她还小,她疼....”
走近了,穆垂文看到那孩子左手手臂上缠满了绷带,她站起身,拖着盾刀,沉默地离开了大营。
于是穆垂文留了下来,来大营包扎伤口的孩子和女子居多,鲜少看见成年男子进来。“师兄们都是随手扯块布,包一下,找点草药嚼烂了敷上,他们说伤口自然会好的。”女卫营的人这么说,“实在不行了才会来找军医。”穆垂文听这话时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和燕景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燕景云是被抬进来的,全身都是血,玄甲被打的变了形,嘴里却还在断断续续问候那些夷人的祖宗,伤口还没结痂的时候提着盾刀就要上战场结果被自家师妹一盾砸了回去。
他看着穆垂文笑眯眯地拿出糖糕塞给师妹还摸了摸她的头的时候,他觉得,这个长歌欠揍极了。
雁门关也是要过年的。过年时候燕景云的伤已经好了大半,正是伤口结痂的时候,痒,又不能瞎挠。大营里的伤员能走的都去堡里庆祝了,原先留着的军医告假的告假,去庆祝的庆祝,偌大一营帐里就剩了他和穆垂文俩。师妹给他俩端来了饺子,他吃了自己那份,见穆垂文的还留桌上没动,想问问他怎么不吃,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吃饱了吗?”他听见穆垂文问他,“把我那份也吃了吧,我不饿。”
那时候雁门关粮食并不短缺,穆垂文说他不饿,那就是真不饿。燕景云也不客气,端来了就吃。吃完了大爷似的又往榻上躺,再看那边穆垂文确实安安静静趴在书桌上,枕在臂弯里不知是累得睡了还是怎样。
燕景云喂了几声,见穆垂文不理睬就走上前去推推他。手一碰到人了就觉得不太对劲,这体温有点高了。那边穆垂文接触到了他的手,接触到冷源,迷迷糊糊把他手一扯就枕着睡了,留他一人在原地干瞪着,不敢抽出手也不知道怎么办。直到师妹玩够了想起来得把碗收回去,进了营帐却看见这幅景象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被燕景云一脚踢出去找大夫。
再后来穆垂文听着苍云小师妹说当时的情景,自己觉着不好意思就去找燕景云答谢,燕景云盯着他活像见了鬼,愣了半天反问了他一句你谢我啥。
穆垂文也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特别关注这个苍云的,总觉得每天都能看见他,第二年新年时候燕景云买了一堆烟火棒,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突然来找了穆垂文说要不要一起去广武镇看烟花。他和燕景云智障一样点了一根又一根烟火棒,看着金色的微光在自己手里闪现又消失,燕景云见了有卖糖葫芦的就买了一根塞他嘴里,哄孩子一样。他俩坐在长城城墙上,不远处有居民在扭秧歌,烟火把天空映得五光十色,他听见燕景云对着他笑,露出了一颗虎牙,他才想起了眼前的人还比他小了三岁,像自己和他这般大的时候还在长歌门安心读书。
第三年他和燕景云在广武镇猜灯谜,燕景云挠着头指着花灯,问他山有木兮木有枝下一句是什么。
“心悦君兮君不知。”
心悦君兮君不知。他看着燕景云兴高采烈地拿着谜面去换了奖励,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拢了拢衣袖,接过燕景云换来的香囊:“走吧。”
第四年他和燕景云在广武镇吃了饺子,燕景云咬到了包在饺子里的铜钱,朝他炫耀了一番。他拿了铜钱,穿了线给燕景云让他贴身带:“保平安的。”
他没熬到第五年新年,他在一次随军到关外探查的行动中被夷人一箭射中了膝盖,没能顺利随大部队撤走,又背后挨了几箭,倒在雪地里再也没起来。
他见到了几个月前战死的一位修习莫问的师姐,她说有强烈执念的人死了就无法顺利转世,就会变成像他们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不能过分靠近士兵,他们身上有煞气,否则会魂飞魄散。她说这话时候坐在城墙上看着下边的女卫营,她又受伤了……师姐小声嘀咕了一句,若我当初修习相知...就好了……
后来他才知道师姐是喜欢女卫营中的副将,很英气的一女子。可惜那女子在后来某次抵御夜袭的战役中被乱箭射死在城墙上。
穆垂文看见师姐疾冲过去挡在了那女子之前,然后乱箭穿过师姐的身体,那女子的血溅在城墙上。
师姐转身,看看自己又看看她,嘴唇翕动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哽咽声。
“莺莺......”倒下那女子最后吐出两字,就再没了声息。
莺莺是师姐的小名。
穆垂文看着师姐先是茫然,然后跌坐到地上,他注意到师姐的身形开始变淡,越来越淡,然后不见。
这之后他就只能一个人自言自语。
他经常偷偷去看燕景云,燕景云的生活看起来基本正常,有时他会突然闯进大营,茫然地看了一圈后又掀开帘子出去。
第五年的新年如约而至,他看着燕景云一个人在广武镇瞎逛,吃了饺子,买了烟火棒,在卖糖葫芦的小贩面前停了停,掏出两文铜钱买了根糖葫芦,走到了他们以前看焰火的城墙上一个人坐下。
糖葫芦被放在一边,那人默不作声地开始点起烟火棒,点完了,远处烟花升起来了,他倒反而不看了,搓着手呆坐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穆垂文坐得离他差不多三尺距离,只是看着飞雪渐渐漫上那根糖葫芦。
“你走了都快半年了。”身边的人突然出声,吓得他一哆嗦。他知道对方看不见他,他也就继续坐着,听他说下去。
“这半年我也挺好的,没病没灾,铜钱也有一直戴着,就是有时候我在想吧……你走那么早,我挺多话还没和你说。”
“两年前那个灯谜,我其实晓得那句是啥,我也晓得意思,我就想听你和我说一遍。”
“以前不说吧,怕我要哪天不留神走得早了,耽误你。”
“我哪知道你走的比我还早...”
“会记得给你烧纸钱的,你要听到了你就给我个反应,托个梦或者现在就飞块砖头来砸我。”
燕景云越说声音越小,城的另一边热热闹闹的,这里却清冷得很。燕景云又坐了一会才起身走了,穆垂文坐在原地,他听见落雪的声音,风的声音,炮仗的声音,然后这些声音越来越轻,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已经几乎完全看不清形状。
他看着燕景云离开的方向,在完全消失前开了口:
“听到了。”
“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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